吉林西北某市步行街
编者按:
春节期间,我们的记者回到各自的故乡。他们带着观察和分析,审视自己的故乡。在热卖的净水器中,记者记录了故乡的污染和当地人对这一切的漠视;在碗中,故乡又呈现出另外一番景象……这些社会转型期间的点点滴滴,也是我们认识当下的一个视角。
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觉得自己的家乡是不体面的。
这座位于吉林省西北角上的小城,春天风沙大,有“一天二两土,今天没饱明天还有”之称。当年骑车上学,到了学校,往往会灌了一耳朵沙土。
每到这时,我都在心中默念,考上好大学,就可以离开家了。记得每次考试结束,校长都会重复给大家打气:“X城人从这里走向海内外,包括在座的各位。”
在家乡,半天的时间能干很多很多事——所有的机构都在一起,出租车起步价走遍市区;半天的时间也可能无事可做,娱乐项目的选项确实不多。
记忆中的春节,每到赵本山小品的时候,窗外礼花爆竹震天响,根本听不见电视里在说什么。今年,一家老小坐在沙发上,人手一部手机,抢红包、聊天、点“咻咻”,偶尔吐槽下春晚。节目越来越无聊,我们也一个接一个地从奶奶家转移到对门的姑姑家,用无线网。
压岁钱支付宝转账,自家的“过年七天乐”群里,红包抢得不亦乐乎。我们像一个又一个瓶子里的人,坐在一起玩手机,家庭共同体也好像有从团圆饭向微信群转移的趋势。
过年期间,最火的地方是洗浴中心。一家人吃完饭出来洗澡、汗蒸,是比较标准的“一条龙”。家乡的娱乐项目并不多,最常见的是喝酒、打麻将,去洗个澡,十有八九还能遇见熟人。
正月初五,两家曾经看似高端的洗浴中心门口停满了车,服务生哑着嗓子招呼着一拨又一拨人,拖鞋扔得满地都是。大厅里竖着两块牌子,一块是“18元一位”,另一块“温馨提示”:“现在有的贵宾采用AA制付款,请您确认先出来的贵宾是否为您买单”。
这种突然的精打细算似乎与东北素来粗犷的风格不符。不止在小城,在奶奶家所在的省会城市,红极一时的刘老根大舞台没有了以往的风光,有名的高端商场里,导购小姐也一改往年爱买不买的高冷面孔,开始主动迎客。
这里曾有很多用购物卡消费的主顾,甚至有收卡的“黄牛”,在收银台附近盘桓,悄悄问刷卡的人要不要卖卡。春节期间要找一家高档饭店也不容易——不是像以前一样订不上桌,而是不开业。不受影响的是一家百姓商场,门口装饰着孔雀形的大花篮,人们来来往往,还和从前一样。
在家乡,没有了从前连片的鞭炮摊,商贩的喇叭声仿佛也降低了分贝。十几年前,城里修了第一条步行街,两边是一溜小商铺,开着些诸如真维斯、班尼路之类的品牌店。
还记得上学时放寒假,我和最好的朋友下了辅导班从这里经过,总要买上两串炸肉串,吸溜着鼻涕吃得香。现在,路上的地砖多已松动,垃圾少有人清,残雪和脏水结成一坨一坨的冰。当年吃肉串的朋友定居在广州结婚生子,已经多年没回家了,连说话口音都染上了一点点当地的调调。
家乡像一个老人,每次回去都衰老一些。不变的是坑坑洼洼的街道、只有在有监控的地方才被遵守的交通规则、以及穿着各色貂皮大衣的妇女们。
曾经采访过的一位社会学者,用“富饶的贫困”来形容东北的经济状况。这里有“插根筷子都发芽”的黑土地,有被誉为“共和国长子”的老工业基地。很少有人外出打工,甚至对做生意提不起多大兴致。
当年的同学,有的考去省外的大学,留在学校、银行、公检法系统,从事着令家乡人骄傲的稳定工作。有的留在省内,通过家里的关系,成了各个系统的公务员。
而父母一个惯常的路数是,在自家孩子所在的地方买上房子,等退休后搬过去帮孩子带孩子。在理发店,一个女人有意无意地说起自己去南方的女儿家,惯常的句式是“人家那……不像咱们这……”。
去年,家乡入选全国16个“海绵城市”建设试点城市之一,市区道路、小区也将趁此机会进行改造。不知来年再回家时,家乡又会是怎样的模样。
(来源:中国青年报)
评论:
如果故乡“沦陷” 每个在外的人都是“帮凶”
叶竹盛(华南理工大学法学院讲师)
衰败起于逃离,复兴在于拒绝离开。如果说故乡沦陷了,那么我们每一个在外的人都是帮凶。我们都不过是雪崩中的一枚雪花,共同造成了这个“恶果”。
这几年每到春节,不变的是,数以亿计的城里人还是回到故乡,即使不是乡村,也是邻近乡村的小城小镇。不同的是,等到城里人返乡时,带回的除了城里的媳妇或女婿,逃跑的“上海女朋友”,和“后置发动鸡”与“双涡轮增鸭”等土特产以外,还有一篇篇“返乡体”文章。
这些文章中可以读到远去的乡愁,可以体会到回不去的故乡,但是传播最广的却是那些对乡村沦陷之后,在城里人看来愚昧、凋零、古怪,甚至猎奇的乡村图景。
有些乡村或许已经“沦陷”了。但是乡村的沦陷是什么的沦陷?即使像许多人想象的那样,乡村曾经存在过玫瑰色的田园美景,乡民们曾经拥有过拙朴美德,但乡村过去一样是物资匮乏,一样是破败的建筑,一样是土里土气的你来我往谈笑风生。为什么过去的乡村却没有沦陷?仅仅是环境破坏了?仅仅道德沦丧了?
六十多年前,费孝通写下经典的《乡土中国》,将乡村社会归为一种“因为在一起生长而发生的社会”,这样的社会就像“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”,构成了差序格局,与西洋捆柴式的社会完全不同。如果说捆柴主要指欧洲的城市社会,对于欧洲的农村社会,马克思也有一个精妙的描绘——一个村子里的农民就像一个袋子里的土豆,虽零散,但也是自成一体的。
不论是哪一种描绘,那时的乡土社会,波纹还是一整套波纹,土豆还是一整袋土豆,尽管乡土,毕竟还是“社会”。
现在的乡村沦陷,沦陷的不是乡土。乡土依旧,沦丧的是“社会”。乡民流失,留守的已不足够组成任何一种模式的社会。农村的儿女兄弟们,已经通过各种途径离开乡村走进城市。即使还存在差序,但是格局已经无法构建,主要由老人、儿童和妇女构成的乡村,剩下的只有残局。
每一个写下返乡记的作者,都曾是这个格局上的一块拼图。当他们回望乡村的疮痍,其中一块便是他们自己的出走所留下的疮痍。
现在的乡土中国,就站在这个已被抛弃却未及重建的历史渡口,波纹已经退去,柴却没有捆在一起,乡民就像散落在地里无人照看的土豆,独自发芽,经常发霉。
乡村向何处去?
“乡下人!一个奇特的古词”,一个多世纪前,未来学家塔德写道,“人们对这个化石般存在物的生活思考过片刻吗?他们在古代史的书籍中被如此频繁地谈论,人们称之为‘农民’”。对于这个被预测将消亡的群体,法国农村社会学家孟德拉斯追问,“没有农民的世界将会是什么样的世界呢?”他没有给出答案,但在他研究的法国农民兴衰史中,欣喜地看到,法国的乡村开始复兴,而复兴的希望就在于一批拒绝离开自己村庄的青年。他们依靠自己的理想与意志重新整合乡村破败的格局。
衰败起于逃离,复兴在于拒绝离开。如果说故乡沦陷了,那么我们每一个在外的人都是“帮凶”。我们都不过是雪崩中的一枚雪花,共同造成了这个“恶果”。对于这样的“恶果”,即使不向苟延残喘的故乡表示敬意,也至少应该呈上温情的抚慰,而不是猎奇,更不应该是厌恶。我们的离开即使不是错误的,也应该是一种自责的愧疚。
(来源:新京报)
编辑:folkw