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线话沧桑

     三线建设始于1964年,自然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.毛主席立足于早打战,打大战.他重视有备无患,但不强调”御敌于国门之外”,而主张”诱敌深入,关起门来打狗”.建设三线后方工业基地,正是这种战略思想的体现.

    三线,就是不包括新疆、西藏、内蒙的中国中西部内地.毛主席提出三字诀:”山、散、洞”:

     :工厂要建在深山沟里.

    散:工厂布局分散,要象”羊拉屎”.

    洞:要建防空洞,平时生产,战时能打仗.

    以下是毛主席关于三线建设的几条最高指示:

    ★ 内地建设不好,我就一天也睡不好觉.

    ★ 你们不搞攀枝花,我就骑着毛驴子在那里开会.没有钱,拿我的稿费去搞.

    ★ 备战备荒为人民,好人好马上三线.

    ★ 三线建设要抓紧,同帝国主义、修正主义争时间.

      为了落实最高指示,65年第四机械部决定组建087三线指挥部,以南京长江机器厂(代号720厂)为主,在安徽岳西包建雷达生产基地.据说安徽国防工办原是准备把基地放在六安市,这里靠山,还是平地.但报到××××,四机部部长王铮怒斥:”毛主席说要进山.我们当年挺进大别山,能在那打仗,就能在那搞三线!”于是抓起红铅笔,一个粗粗的箭头在地图上从六安划到了岳西,决定了这一万多个芸芸众生的命运.

      087基地共有6个厂:其中雷达车辆制造的宁平厂在六安,离岳西有200公里.岳西有5个厂:726厂(对外叫国营长宁机器厂)为雷达整机总装厂.离县城约4公里.围绕县城有3个厂(安昌、庆源、建西)分别承担雷达天线、高频元件、工模具等配套任务.还有永达厂(承担雷达的齿轮制造)则离长宁厂还有20公里,在更高的山沟里.六个厂果真象羊拉屎一样散布在皖西南的崇山峻岭中.

      不但基地各厂象羊拉屎,厂内部的布局也是羊拉屎.这个山沟里一个车间,隔一座山,那个山沟里又是一个车间.厂不可能有围墙,后来修了一个漂亮的大门,那也是聋子耳朵—摆设.农民放牛可从厂里通过,老乡卖菜可在车间门口交易.盖房子是见缝插针,毫无规划.也难怪,在山区盖房子可真不易:要把山炸去一部分,石垒地基山体护坡,才能弄出一块平地.我们的雷达整机装配调试场---整架场,就是整个把一座大山顶”削”平,平整出有两三个足球场大小的场地.真是”刺破青天锷未残,离天三尺三”.

      我们厂最高的一座山峰的半山腰有一个碉堡似的庞然建筑:两扇窗户,一洞大门,犹如一尊猛虎在长啸,扼守着这长宁厂的”长宁”.那就是神秘的山洞口.这山洞贯穿整座大山,里面折了一个弯,有二三百米长,里面并排可行走十来个人,工程可谓大矣!

        毛主席的”山散洞”,726厂可是不折不扣地照办了.

        至于”好人好马上三线”,那也不含糊.”好人”:人员组成大致有三:一是老厂搬迁:由南京长江厂(720厂)调来,那是我国最早的雷达厂之一(另一个是西安黄河厂).管理干部、生产技术骨干都挑选配齐,一个调令,多少家庭从江南金陵携儿带女而来这安家落户.二是复员军人,以安徽、山东、浙江籍为多.三是全国各地的经政审合格的老三届(66、67、68届)的大学毕业生.至于厂及二级单位的领导大权,则牢牢掌握在军代表手里.”好马”:别看我们的住房不怎么样,有的还是”干打垒”(当时提倡艰苦奋斗,住房不用砖,用干土夯实垒墙.)但工艺装备却是国内一流,许多精密、尖端的进口设备都一应俱全,可谓藏龙卧虎.

         087基地65年筹建,到70年我来到这,726厂已初具规模:有”人”有”马”,有”山”有”散”有”洞”.”三线战士一声吼,要让敌人抖三抖!”为让毛主席他老人家睡好觉,我们革命加拼命,造好武器,多造武器,准备打仗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仗最后也没有打起来,但即使打起来,这三线建设的初衷未必就能兑现.敌人只需炸毁那些三线厂通往外界的道路,一切如意算盘恐怕都要落空.岳西县当时有两条通道:南距安庆117公里,北距合肥197公里,且都是险峻的山路.只要敌人扔一颗炸弹,路在半月之内是绝对修复不起来的.他们何必去染指你那深山沟里的厂房呢?进出道路一断,成千上万的老少爷们就只有困死在山里,长宁厂谈何”长宁”?

        这绝不是危言耸听.1971年春节前夕,老天爷挑衅三线战士,几场大雪一下,路封了,几天下来,生产停了不说,厂里到山外拉菜的车出不去,不要说准备年货,家家户户连咸菜萝卜干都抢购一空.眼看年关已到,我们八个单身汉被逼无奈,只好背着包,踩着尺把厚的雪,顶着呼啸的风,走了三天两夜才走出大山,几乎走掉了半条命,好在那时年轻.

          岳西是个巴掌大的小山城.人称”东西一条街,衙前六家店”.旧时,山高皇帝远,这里经常闹土匪,为加强控制,才从周围三县各划出地盘单独成立一县.这里有红二师的旧址,是大别山革命老根据地之一,既闭塞又贫困.1958年才通了公路,当年老百姓第一次看到汽车都抱着稻草喂,说它光喝水不吃草吗?人口稀少,物产匮乏,当地老百姓生活都十分困苦,哪还有能力去供养这外来的三线人?所以厂里的一切生产生活物资都靠汽车从山外运来.

        山里吃不到水果.偶尔单位为职工办福利,拉几车回来大家分.有时一次可分一筐,高高兴兴地抬回家里,先挑着烂的吃,先留给小孩吃,后来好的也开始烂了,是一直吃烂的.我三岁的儿子吃起来干劲十足.有一次人家问他,你长大了干什么,他立刻回答:”当司机.”问其原因.”能拉好多苹果、西瓜呀!吃个够!”

        那时我们流传着一个顺口溜:

    四个轮子一把刀,

    白衣战士红旗飘.


    “四个轮子”就是汽车司机.”一把刀”是杀猪卖肉的.”白衣战士”是医生.”红旗飘”是解放军军代表.堂堂的军工大厂的领导也只能屈尊为四把手,而且逢年过节那些军代表家里请的客人中最尊贵的就是这”一把手”---“四个轮子”.

      至于说到”一把刀”那也是名符其实.象我等这样碌碌无为之辈,半个月能买到一次肉就很不错了,那还要大早起来,走二里多路,去排队,去拥挤,去战斗,而且买到的都是些别人挑剩下的.那些优质肉们早已被”一把刀”留下特供了.75年春节前两天,我和两位与我同样无本事的人,凌晨三点半起来,走了八里山路到县城肉店前站位置排队,前面只有五个人,心想这回差不多,但等到八点钟开门,人潮汹涌,竟把肉店门挤坏了.不卖了!我们只好又走了三十多里路,翻了一座山终于买到了一块肉.

      74年初,我曾经和北工的高占峰骑自行车跑了四十五里山路,在一家乡间小店里买到一瓶奶粉.

       也就是74年,我参加了新产品研制小组,以后几年经常有出差到京沪宁的机会.每次从外面回来,都象一头驴子,驮了好多东西,有同事要代买的,有自家用的.有糖果、奶粉、衣物等等.我儿子每次出差前要在我的小本子上写:”买孙悟空糖,买小人书,打战的.买上海五香豆.”之类.我家里写字台的那块台面玻璃,就是我在上海静安寺那里买了抱到提篮桥的旅馆里,再火车、汽车、人力地抱回家里的. 我每次进山的前一晚,散步在城市的人行道上,看到华灯初上,路边柳条轻拂人面,母亲推着小孩车在悠然自得……心想: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往山沟里钻呢?难道命中注定,我们和我们的后代都要成为山里人吗?

       正是由于”羊拉屎”,由于”山散洞”致使交通不便,信息不畅.致使”好人好马”困兽难斗.多少人仰天长叹:这么好的厂,当初干嘛要建在这?组织协调生产矛盾重重,研制攻关步步维艰.整整十年仅生产军用雷达二百多部,与老厂相比,产量大为下降,成本大为上升.可谓劳民伤财,百害而无一益矣!就拿长宁厂当年用以炫耀于世的”洞”来说吧!想得倒美:”平时生产,战时打仗”一开始把厂里的精密机床安在洞里,还没调试好,就发现不行,洞里潮湿,洞壁”出汗”,机床导轨锈斑点点,只好赶紧搬出.以后洞房就成了器材库,还是不行,只好弃之不用,堆些总务处的扫帚拖把、残缺桌椅之类.那几年我们所里在里面安了张乒乓球台,夏天上班时在里面挥拍激战,倒是既保密又阴凉……这洞开凿时历五年,炸死过三人,砸伤过五人,多少血汗,多少艰劳?多少财力?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.空就空了吧!反正那时没有什么”纳税人的钱”之说.

        十年来的三线建设,全国近五百万人人奔赴深山,艰苦卓绝的苦战.一千家大中型企业的搬迁,二千亿的人民血汗钱!(据悉投资高达2053亿,占当时全国基建投资的近40%.那时的一个亿值现在多少钱?)

        后来,毛主席他老人家永远地睡好觉了,我们也就要搬出山了.

        1983年起,087基地开始出山.永达、长宁两厂搬到六安市(用十多年时间周而复始地转了一个惨痛的怪圈).长宁厂与宁平厂合并为长安机器总厂(代号0871总厂).原来岳西县城周围的三个厂都搬到江南的铜陵,人杰地灵,交通极为便利.喧闹一时的岳西雷达基地终于寿终正寝,飞鸟各投林了.

        如果现在有人提出这样一个战略思想:敌人将从海上进犯我国,我们的沿海地区将被放弃,我军”大踏步地后撤”,让出辽阔国土,让敌人进来,陷入”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”以持久战消耗敌人,并最终战而胜之.为了躲避敌人的轰炸,工厂要大量搬迁到偏远的山区……

       如果你我都是平民百姓,对战争的深奥理论一窍不通,那么你可能也会怀疑这个独特的战略思想:”让敌人打进来,会给老百姓带来多大祸害?会给国家带来多大损失?有这搬迁的钱,不如巩固国防,如强军备,御敌于国门之外,多好!””为什么要关起门来打狗,拿着棒子在门口就不能打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如果是四十年前,恐怕也是这个理.

          但如果说这个战略思想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的,那就完全不同了.那就根本不存在怀疑、讨论、理解的问题了.那就是”高瞻远瞩”,”光芒四射”,那就是”句句是真理,一句顶一万句”,那就是”东风吹,春雷动”.只剩下:全国东风如何化雨,春雷怎样唤醒大地的问题了.

         因为那时的神州大地,只能有一个声音在传播:那就是毛主席的声音;

          因为那时的九州方圆,只能有一个头脑在思考:那就是毛主席的头脑.
 
        七十年代中期,长宁厂开始改观:厂区里铺起了水泥路,盖起了六层雷达装配大楼,盖了厂大门,厂大礼堂,灯光球场,盖了不少幢职工宿舍楼.我终于住上带厨房卫生间的新房.山野之夜,层层灯光辉映,这山沟里也颇有些了生气.
        83年终于决定搬迁出山时,总厂头头拜会了县政府领导,有几分羞涩地表示我们要走了,有些东西可留下来继续为地方服务……县领导何等的聪明,立即坚定地回绝:不必,你们的东西全部搬走.于是,那设备、机床都搬走了,那老少爷们拖儿带女收拾家什也搬走了.只抛弃下那道路、厂房、整架场、礼堂、操场、一幢幢新建漂亮的楼房、一排排”干打垒”的低矮平房,还有那个神秘的山洞……这山沟一夜之间突然静寂了,象一幕纷乱的戏散了,象一帘恍惚的梦醒了……
        1987年4月,改革的春风终于将冰河消融,我成功地调动了工作.告别了大别山,告别了安徽,告别了三线.那年我44岁.
搞调动时我对安徽省电子局局长说:”我在大别山三线厂干了整整17年,一个人有几个17年?我把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,最宝贵的时光都贡献给了三线,现在我白发爬上了头,又符合政策,你还忍心不放我走吗?”(087基地于85年由四机部下放到安徽省,由安徽电子局代管.)
       如今离别大别山已有20多年了,我也步入华发苍颜之秋.有时我对老伴说”我们什么时候去安徽岳西转转,再看看大别山.”前年,我儿子在岳西长宁厂上小学时的同学给他发来了电子邮件,里面是他们一家(这同学的父母都是原长宁厂的职工,和我们都很熟悉.)那年初夏驱车进大别山,特意”探望”长宁厂遗址的几十张留影.
夜深人静,万籁俱寂.我坐在家里电脑前.仔细端详这一张张留影,回味我这大别山17年的似水年华,咀嚼我这三线生活的酸甜苦辣……
     这是解放岭.我进大别山的第一个晚上,就是背着行囊挎着书包翻过这个岭向长宁厂走去,如今山上依然松青竹翠,山花盛开,岭下依然小河蜿蜒,清水长流……
       这是大沙河.地图上标称皖水,在安庆入长江.我家住的那个山坡下就是公路,公路那边就是这条清沏见底的沙河.70年夏天,我们几个老九曾赤足跳进水里,淌河走进县城,十里水路到天堂(岳西县城所在天堂镇).如今它依然无声地流逝,把我们当年的笑声、叫声、骂声不知带到了哪里?
      这是厂大门.当年厂牌高悬,门卫威严,厂外老乡卖菜的竹篮一字儿排开.如今垃圾成堆,猫犬相嬉.犹如八旗子弟沦为乞丐,还穿着旧时锦衣却污渍不堪,站在那里向过往行人诉说当年……
      这是我们研究所的四层灰楼.当年革命加拼命,夜夜灯光灿烂,天天人声鼎沸,如今成深山荒庙,多半的玻璃窗被毁.真是:陋室空堂,当年血满腔,衰草枯杨,曾为征战场.如今何见?只见那门窗完好的显然是住了人家,窗外高悬着小孩的尿布,象万国旗在风中骄傲地飘扬……
      这是厂里的大礼堂.当年我儿子一天在这里看了六场李连杰的《少林寺》.如今大门脱落,杂物狼籍.门前的那两棵青松倒依然郁郁青青……
        这是厂里的宿舍楼群,有的住了几户人家,有的完全废弃,有的成了残垣断壁.只是在干打垒的墙上还残留着毛主席的光辉形象,还残留着那”三线建设要抓紧”的红色字迹……
       这是雷达整架场.记得那年春天我们354雷达的样机例行试验成功,已是黎明.我们连续在这干了两天两夜.当看到雷达天线迎着满天朝霞在舒展运转,当军代表在合格文件上签字后,我们都欢呼起来.忘记了寒冷,忘记了困乏.大家举着双臂,对着脚下的山峦,青松,晨岚,对着喷薄欲出的红日,大声地叫喊:”啊---!”群山也在和声回荡……多少部多少种雷达都是从这里运往国防前线,运往军港、山巅;多少不眠之夜,多少汗水辛劳,多少年华流逝……如今这里已是野草萋萋,满目创痍.如果说这里是三线战士躺着的纪念碑,那么也只是”断碣残碑,都付与苍烟落照”了.
        这是长宁厂的山洞碉堡.早已没有当年猛虎长啸的威风,它的门窗都用砖砌死.满山青翠,半山腰里突兀出这个不和谐的怪物,象是一个没有碑的墓,尽管里面是空的.
         但愿它里面不是空的,把造成这种种荒唐的独权幽魂也封死吧,埋葬吧!中国需要科学发展,中国需要和谐社会,中国需要常人政治.
(作者刘与非是原岳西三线厂职工,1967届大学毕业生)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如今的长宁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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